从小到大,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总是这一幅模样:饭桌前,他一只手慢慢地举起筷子,另一只手里端着一个酒盅。一杯酒,够他喝上十分钟。
那张饭桌是紫红色的,四周雕刻着精美的花鸟图案,是一件古董式的家当。究竟它是哪位能工巧匠的作品,就连父亲也不知道。
吃饭时,我和哥哥妹妹围在饭桌前,却不能随便乱坐。这是父亲的规定:家长坐北面,小孩们坐南面。有一次,我不慎坐错了位置,父亲立刻教训我说:“南北方向,代表着一个人的地位。古代君王上朝时坐北朝南,象征着尊贵与威严。国家小家都一样,在家里,父母的是家里的主心骨,所以也要坐北面。”关于吃饭,父亲还定了另一条家规:做晚辈的,一定要用双手给长辈们端碗,身体要向前微躬。夹菜时,筷子不能在盘子上停留或是上下抖动,否则就是对别人的不敬,是缺乏教养的表现。
那是上世纪70年代。父亲用他微薄的工资维系这个家。每天吃饭时,父亲最爱把饭桌当成“讲台”。他讲的最多的是“三顾茅庐”、“挥泪斩马谡”等三国故事,还有“欧母画荻”、“程门立雪”之类的典故。饭桌之上,我从父亲那里学到了知识,明白了做人的道理。然而,一想起吃饭时先用双手给他端碗,我便有些“大逆不道”,只是隔上好几天,才勉强用单手端一次。父亲训斥时,我争辩道:“爸,您也有一双手,可以自已端啊!”父亲气得脸色都变了,他慢慢放下酒杯,一边摇头,一边对哥哥妹妹说:“唉!不懂规矩!你们……可不要学他!”母亲见了,只是笑了笑。
后来,我一天天长大,越来越“逆反”了。尽管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礼仪之邦,但我却认为父亲所奉行的家风,既古板,又迂腐,全是封建思想的残余,就像那张饭桌一样陈旧,远远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了。饭桌对面,我多次因为端碗的事和父亲争执,每一次,母亲总是在一旁给我帮忙。
父亲曾于60年代在兵团生活过好几年,后来又返回内地。他的这段经历,成了我在饭桌上的“必修课”。父亲讲到王震将军率领十万大军挺进新疆,剿匪平叛,开荒造田。他讲到一个团,一个连,一座沙漠,一条河里流淌着冰凉的雪水,还有一排排高大的白杨,一块块一千多米长的条田……每一次我听得入迷,内心无比向往,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“兵”!一提起兵团,我脑海立刻会浮现出千军万马、红旗飘扬的景象来。我想,兵团一定有广阔的草原,洁白的羊群,天山一定很高,云朵就挂在半山腰上吧?
日月如梭。
今年夏天,母亲不幸病故。在兵团工作多年的我,把年迈的父亲接到了连队。如今他已是两鬓斑白,满脸岁痕,走路的动作变得迟缓。吃饭时,他依然是当年的姿势,手中端着一杯酒,慢慢品着。有一天,父亲突然提起当年那个雕花的饭桌来,动情地说:“我老了,不中用了,以前在饭桌上对你教训得最多,你可不要挂在心上。”
“爸,您那都是为我好。”
“你们姊妹几个都出门在外,那张饭桌早被我送人了。看到它,我心里就难受。”
父亲的表情有些复杂。
“咱先不说这些了,爸……”
我用双手捧着一口大碗,送到父亲面前,碗里不住地冒着热气。父亲有些不自在,起身说:“这…..免了吧?”
“那不行。您是我爸啊!这是我亲手给您包的饺子,爸,您尝尝,可好吃了。”说完,我躬着身子把碗放到了饭桌上。
“唉……你平时那么忙,端碗这点小事,我自己能做呢。”父亲说。
自从母亲离世后,父亲每天都忍受着孤独,人一天比一天苍老。望着他在饭桌前吃饭的样子,听着他那久违了的唠叨,我仿佛重又回到了父亲的“课堂”。
不知不觉中,我的热泪不可遏制地落下……